“真正的收藏家收藏的是歷史、傳承的是文化。”時任廣東省委書記汪洋參觀廣東省博物館舉辦的《吳南生捐贈書畫展》後,發出了這樣的感觸。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裏,曾經的“改革闖將”、廣東省委原書記吳南生譜寫了一段不平凡的收藏傳奇。前半生的戎馬生涯裏,吳南生與字畫收藏結緣;之後指點江山、力主改革的風雲年代,他廣結善緣,使不少散失的古代字畫“聚”於一室;近年來,他又大手筆地將這些“心愛之物”捐出,分別成了廣東省博物館、汕頭博物館的“鎮館之寶”,還拍賣古畫籌集巨資給廣東貧困山區的教育事業,建希望小學、中學。在吳老的捐贈中,僅北宋人《群峰晴雪圖》一幅畫估價就已過億元。這樣的義舉背後,融會了吳老對收藏、對人生的體悟,他用自己不平凡的收藏經歷,道出“相聚是緣”四字真言。在今天這個越發浮躁、功利的時代,告訴人們收藏的真谛。絢麗歸於平淡,在收藏中達到“物我兩忘”的境界,非常人所能及。超越“物役”、“物累”對人心的羈絆,抛棄功名的重枷,才能步入收藏的最高境界。民國大收藏家張伯駒“收而不藏”,慷慨捐出價值連城的國寶,爲文化傳承甘當人梯;兩年前辭世的王世襄,清逸灑脫,道出收藏的至真境界“由我得之,由我遣之”;而今,吳南生也吐露了自己大半生的收藏心得:“相聚是緣”。
戰火中與古物結緣時代的顛沛流離中,偶然會成就一些大藏家。民國大收藏家張伯駒在戰亂中,靠一雙多年練就的慧眼拯救了號稱“天下第一山水畫”的《遊春圖》等一批國寶。而吳南生與古物字畫的結緣,可以追溯到上世紀戰火紛飛的年代。“我經常說,我的收藏是撿破爛開始的。”吳老笑著說。1948年,久經戰火考驗的吳南生出任剛解放的中共吉林市委宣傳部長,受到當時吉林省委宣傳部長李初梨、東北局城市工作部秘書長朱光等老領導的影響,開始對古物字畫産生興趣。“他們兩位都是懂得文化、懂得收藏、喜歡收藏的,由於工作關係,我們三個人都很熟。”吳南生說,起初自己對收藏並沒有概念,但在兩位老領導的影響下,慢慢學習鑒賞文物。吳老回憶說,吉林長春曾是僞滿首都,僞滿皇帝溥儀曾偷偷把故宮裏的不少東西運到長春,因此在長春等地的市面上流傳著許多清宮舊藏。
“那時長春還沒解放,散落在社會上的文物很多。每天天不亮,就會有人在胡同裏賣東西,就像‘天光墟’那樣。”吳老回憶說,那時候,他跟隨李初梨、朱光“看、品、議”,不知不覺邁入了鑒賞之門。
而吳老真正收藏文物是從上世紀50年代中期開始,基於多年的熏陶,他已練就了不凡眼力。1955年,從海南島回到廣東省委工作的吳南生,禮拜天經常到文德路走一走。“那時候,3塊、5塊就可以買一件名人字畫。我記得,當時一幅張大千的山水畫才15塊錢。在北京,我還花10塊錢買到董其昌的作品,現在拍到起碼100萬元以上。”
吳老回憶起他收藏的第一件文物,當時在文德路,吳老看到一張古畫有“文仲子”的白文圖章,沒有落款。因爲知道文仲子就是文徵明,引起了他的注意。反復觀察用紙、用墨後,吳老發現畫的右下角有一方藏章是“竹朋真賞”。吳老知道,“竹朋”即李佐賢,是清代著名的收藏家。他斷此物爲真跡,掏60元買下來。“那時候,每個月的工資除了上繳家裏外,還有20塊錢的生活費,我攢3個月錢,才買一張文徵明的畫。”這幅畫後來經過著名鑒定家謝稚柳等人鑒賞,被認定爲真跡。
“最初只是覺得那些東西丟掉了很可惜,所以我說是撿破爛。”吳南生說,自己介入收藏,沒有其他目的,只是因爲喜歡。
廣結善緣邂逅名畫
廣結善緣。吳南生之所以能夠成就爲20世紀廣東地區有名的書畫鑒藏家,與他廣交文人朋友不無關係。廣東省博物館書畫研究員朱萬章說,吳老在從政之暇,雅好書畫,並與著名書畫鑒定家謝稚柳、啓功、劉九庵、楊仁恺、蘇庚春、王大山等結下深厚友誼,耳儒目染,練就了一雙慧眼。
除了在廣州文德路等地“撿漏”,北京、上海的朋友也會不時給吳老提供“好東西”的線索,吳老也本著自己的實力“遇好則收”。
上世紀60年代初,一位福建的老者輾轉找到了吳老,向他推銷幾件家傳的書畫。因爲索價不高,吳老花120元買下了一幅畫面“黑乎乎”且無落款的古人山水畫。“我當時已經看出這幅畫至少是南宋的作品”。果不其然,多年後,他委託人將其帶到上海裝裱,在裝裱中發現畫面右下角隱藏著“熙甯辛”(北宋神宗的年號)三個字,由此印證了吳老的非凡眼力。而這幅流傳了近千年的北宋人繪畫《群峰晴雪圖》,後由吳老捐贈給廣東省博物館,成爲其“鎮館之寶”。
上世紀五六十年代,吳老每逢到外地出差、開會,看到有價值的字畫也會買下來,元人作品《平沙落雁圖》就是他從北京琉璃廠買到的。
上世紀70年代末,吳南生在北京琉璃廠還邂逅了董其昌的山水長卷《少陵詩境圖》,但董其昌僞作多如牛毛,真僞難辨。在長卷衆多的收藏印章中,吳老一眼看到了一方藏章是王懿榮的。“王懿榮是一位大藏家,也是發現甲骨文的大學者,他的眼力一定不會差。”於是,吳南生當機立斷買下。後來經啓功、謝稚柳等鑒定家鑒定,也被認爲是董氏的真跡。
與吳老結交善緣的有不少大名鼎鼎的畫家,如潘天壽、林風眠、關良、李苦禅、吳作人、朱屺瞻、劉海粟、啓功、程十髮、關山月、黎雄才、陸儼少等人,在“文革”被冷落的年代,吳老成爲他們的知心人。
1977年底,吳老邀請當時還未摘去“反革命”帽子的劉海粟來到廣州,過了一個愉快的春節。87歲的劉海粟在廣東過得很開心,一直不願意離開,他爲吳老收藏的一幅明代書法家張瑞圖的書法《渼陂行》親筆題跋,也留下一段佳話。
廣結文人朋友,吳老還一手促成過名畫誕生。1987年3月,趙樸初與諸名家訪深圳,遊西麗湖後至石岩湖,午餐後即席賦詩一首,將這些名人的名字巧妙嵌入。細心的吳老,之後促成了《西麗湖圖》,其中有趙樸初的一首詩,有王璜生的一幅畫,有千家駒的一篇跋和黃苗子的一幅字。《西麗湖圖》的跋文中記載了當時雅集的名人名單,包括了費孝通、周培源、趙樸初、錢偉長、曹禺、劉開渠等20餘位。《西麗湖圖》可說是文人因緣際會的産物,它見證了深圳改革開放歷程中一段珍貴歷史,獨具價值。
“天天洗澡”掩護古畫
在大多數人無視古物字畫價值的時候,吳南生趕上了收藏的“黃金年代”,得以使這些文物相聚,但也付出了別人難以想像的艱辛。
在那個欣賞書畫被貼上“封資修”的年代,有人收藏藝術品甚至被扣上投機倒把的罪名,吳老于是給自己定下了一個“律條”:只進不出。盡管奉行如此低調的原則,但“十年浩劫”中,吳南生仍爲保護這些文物絞盡腦汁。
文革開始後,全國到處“破四舊”,不少古玩字畫毀於一旦。吳南生也忍痛燒了一些字畫,不過燒的都是當時認爲是“小名家”的作品,這樣“棄卒保車”,才把著名的、年代久遠的留下來。還有一次,吳老因這些字畫被紅衛兵打得耳朵出血。
後來局勢緊張,爲保護這些字畫,吳老就把畫軸拆下來,剩下的部分捲起來藏匿,由於拆下來的木頭太多,怕被紅衛兵發現,吳老全家就用畫軸燒水洗澡。“那陣子,幾乎是天天洗澡。”吳老笑著說。
即便這樣,仍有心愛之物不慎遺失。吳老鍾愛的《文徵明自書詩冊》在文革後期不慎遺失,多方尋找也不見蹤跡。吳老動情地回憶說,直到上世紀80年代末,他陪同國務院原副總理谷牧到廣州文物總店走走,第一個看到的藏品就是這本《文徵明自書詩冊》,吳老又用幾幅名畫才將它換回。他不無感歎地說:“真是神物自有呵護!”
然而,這些前半生靠心血收藏、掩護才得以保護的文物,吳老晚年將它們大部分慷慨捐出。
晚年散盡畢生所藏
“暫得於己,快然自足。”吳南生半個多世紀的收藏經歷中,將這些多年“聚”來的古物“散”去,使其收藏步入了更高境界。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,吳南生開始陸續“散”寶,手筆之大、氣度之大,罕見於當今收藏界。
1994年,吳老將自己所藏多年的北宋人《群峰晴雪圖》捐贈給廣東省博物館,成爲其“鎮館之寶”。吳老曾將這幅珍愛的畫作比喻爲“女兒”,由於宋人繪畫存數極少,它的市場估價已過億元,但吳老卻毫不吝惜。
1995年,吳南生發起舉辦的“95希望工程廣東籌款拍賣會”,他帶頭捐出所藏清代至現代名家書畫精品10件,爲希望工程籌款100萬元。
1996年4月,“吳南生藏現代名家書畫拍賣會”在汕頭市舉行,這是國內首次爲教育事業籌集資金的個人藏品專場拍賣會,這次拍賣會實籌資金420萬元,用於新建一所小學和擴建一所中學之用。
2007年,吳老再度拿出近百幅明代至近代名家珍品義拍以支持教育事業,其中包括了他數十幾年間發現、收藏、千辛萬苦保護下來的董其昌、張瑞圖、王鐸、劉墉、鄭板橋等名家墨寶,拍賣所得的1300萬元全部捐出。
2010年,他又將估價過千萬元的元人繪畫《平沙落雁圖卷》捐贈給汕頭博物館,成爲其鎮館之寶。深圳特區建立30周年之際,他又將珍藏多年的《西麗湖圖》捐贈給深圳。
據不完全統計,吳南生近年來捐贈、義拍的作品,市場估值早破億元。當人們在攀比自己的作品拍得天價時,吳老卻選擇義捐自己的珍貴藏品。面對這些凝聚心血收藏而來的文物瑰寶,從“據爲己有”到“不據爲一己之私”,吳南生達到了收藏的另一重境界。
2011年6月,即將邁入90歲的吳南生,榮獲了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頒發的“薪火相傳——中國文化遺産保護特別貢獻獎”。而對於捐贈的義舉,吳老的回答樸實而感人,他說:“我已經老了,我要將手頭上這些與自己有緣的藏品,在晚年作出最好的‘處理’。我不可能永遠佔有,也不可能留給我兒子,我不是那種人。”
只道一句“相聚是緣”吳老的收藏理念與他的人生境界相融合。因爲“悟性”,吳老能與這些飽含傳統文化魅力的文物字畫結緣,得以將它們收藏;也因爲“悟性”,吳老又樂於在晚年將它們慷慨捐贈,平實道出了收藏的真谛。“相聚是緣”是吳老對於收藏的四字真言。此次省博物館舉辦的“吳南生捐贈書畫展”開幕式上,吳老與自己早年捐贈的作品“再見”,道一句“相聚是緣”,如同是與昔日的老友再見面。“相聚是緣,這是禅宗的一句話。禅宗裏說,恩惠是緣,怨恨是緣,百年之後,一了百了。人一定要很豁達,收藏也是這樣。”吳老如此解釋四字的內涵。“將藏品捐出來,就能夠繼續這件文物的緣分。我身後的人,一千年,一萬年以後能夠看到中國古代有這麽厲害的繪畫,這個緣分就能續下去了。”對於藏品的“聚”和“散”,吳老有這樣一個理念:“比如,今年我拿一幅文徵明的字拍賣30萬元,建一所希望小學,十年後有人再將它拍40萬元,又可以建一所希望小學。這樣下來,100年大概可以建十所學校,文物沒有變,緣分卻擴散了。”
“便宜就好”知識理財
吳老的收藏秘訣還有四字真言是“便宜就好”。“如果假的呢,損失也不大;但如果是真的呢,就不得了了。”這體現了他對待收藏的平常心。
上世紀80年代,吳南生曾專門收藏楹聯,不爲別的,就爲便宜。“那時字畫貴了,我買不起了,但對聯很便宜。”吳南生說,“便宜也能撿到好東西,當然要靠鑒賞功底”。
而吳老的收藏決不爲升值,更重要的是爲了自己的臨摹、研習。吳老回憶說,最早從收藏文徵明的書法開始,於是開始轉移對書法收藏的興趣,比如董其昌、王鐸、趙之謙等著名書家的墨寶都成爲他收藏的對象,慢慢積累下來也就有了比較廣的收藏面。
吳老的書法功力與收藏的豐厚程度同步俱增,他將自己收藏的這些字畫熟識于心,融于一爐,形成了自己的書法風格。
“對於收藏,我主張以一種知識理財的方式進行。要依靠藏家自己的知識素養、眼力進行收藏,而不應該是盯住升值空間,盲目一窩蜂地炒作一些名家的作品。”吳南生道出自己的收藏心得,“我不主張青年收藏家一開始就收藏古代的名家字畫,可以從現當代畫家的佳作收藏入手,憑藉自己的眼力和獨到的喜好做判斷,原則是要自己喜歡。”
對於心愛之物,除了入手,還要“入心”。“我數十年的心得體驗是,收藏應該是個人的一種文化素養,是自己內心發源出來的,對文物的愛護和感情,應該說沒有什麽功利的目的。”吳南生說。
吳南生鑒藏書畫,秉承“獨樂不如衆樂”的古風。據不完全統計,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,吳南生先生將所藏宋元明清以來的書畫先後捐贈給廣東省博物館、廣州藝術博物院、汕頭市博物館、深圳博物館和潮汕歷史文化研究中心等。這批書畫中,既有反映宋元山水畫風格的繪畫名跡,也有代表廣東桑梓文化的鄉賢書畫;既具有藝術性,也具有文獻性,成爲一筆寶貴的文化財富。
(來源:南方日報、020藝術觀察)
-end-